大雍武威二十七年十月二十七日,刚刚举行过军中大比,泽州大营上下都得到军令,准备出征,就在一切齐备之后,前线传来敌情,在泽州东峪出现了北汉的前锋游骑,李显听了探报皱眉道:“随云,怎么龙庭飞会这时候出兵呢,虽然他每年都会出兵攻打泽州,可是基本上不是在春耕时分就是秋收季节,如今新粮已经入仓,他这时来进攻未免有些奇怪?”
我披着长衣,在灯下看着地图,淡淡道:“今年春天,龙庭飞曾经入寇泽州,所以秋天不来也没有什么奇怪,不过此人通晓军略,我们大雍这样大的动作,殿下你亲入东海,哲重入军旅,皇上和殿下又是忙着筹备物资,整顿军马,这种种征兆都说明大雍将有战事。龙庭飞手下肯定有人时时探听我方军情,如今沁州已经降霜,天气开始转为寒冷,但是距离大雪封道还有一月之期,也算的上是我们进军的一个好时机,龙庭飞定是担心我们进军沁州,劫掠杀戮,然后在降雪之前毁掉他们的存粮,这样接下来的冬天北汉可就难过了。我们兵强马壮,若是进攻沁州,龙庭飞就是天大本事也不能面面俱到,与其被我们困着攻打,自然不如以攻代守,先下手为强,等到他们退去之后,明年春天之前我们就不能进攻了,再说了,前些日子北汉军伏击我们的事情,就是我们没放在心上,你以为他们会相信我们不记仇么。”
李显其实心中也有类似的看法,他看向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在泽州给他们一个教训好了,以逸待劳也没有什么不好,你觉得我们该如何进行呢?”
我指向沁水与十里河交界之处的庙坡道:“殿下,你觉得这里如何,这可是个瓮中捉鳖的好地方?”
李显看了一会儿,道:“你认为派谁去比较好?”
我轻轻道:“名义上镇守那里的应该是荆迟,可是实际上主持那里的人是谁就要看殿下你的器量心胸了。”
李显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道:“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你放心,这次本王就按照你的计策行事,什么功劳面子,只要最后我军胜了,本王就是天大的功劳,难道还会去和部将争功么?”转而又道:“不过本王担心他们不会入圈套。”
我微微一笑,道:“庙坡这里存放着泽州大营的所有粮饷,若是敌军都想不到攻击这里,那么除了和我们硬碰硬,就没有任何胜算,难道同等军力比拼之下,我们又是以防御为主,难道还会落败么,兴兵犯境,若是不能因粮于敌,那么就是打个平手,也是败了,而且还请殿下放心,龙庭飞就是再厉害,也不能轻易赢了这一局。”
李显这才放下心来,看着地图道:“按照斥候的回报,后日龙庭飞的主力就会到达秦泽,而我们正好在那里迎战。”我点头道:“秦泽地势平坦,虽有些荒原丘陵,但是还是很适合两军作战,也难怪这些年来大雍和北汉基本都会选在这里决战。”
李显感叹道:“是啊,秦泽荒原之上野草繁茂,都是浸透了两国战士鲜血的缘故啊,本王和龙庭飞在秦泽交战至今已有四次,本王都是只能勉强全身而退罢了,我大雍在秦泽埋葬了无数忠勇的将士,这次本王要让龙庭飞受到折翼之痛,希望他够聪明,可别让本王望穿秋水才好。”
我胸有成竹地道:“这个王爷不用操心,我们留下的线索,足够他们发现庙坡乃是我们存粮之处,而且北汉军将领自负得很,就是发现可能有问题,也会想尽办法来达成任务,可是这次他们却会发现撞上了铁板。”李显微微一笑,没有说话,除非是龙庭飞亲自带兵偷袭,其他的北汉将领还没有被李显放在眼里。
飒飒秋风,荒草离离,毗邻秦泽北面的十里原广袤荒凉,几个身穿暗黄色软甲的大雍斥候伏在丘陵之后盯着远处的天际,丘陵下面,几匹战马在那里悠然的吃着草料。其中一个斥候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因为长期望着远方而觉得酸涩的眼睛,就在这时,他的同伴惊道:“敌军来了。”他连忙抬眼望去,只见苍穹尽处,碧蓝的天空背景上,突然浮现出一条深棕色的曲线,不过是呼吸之间,那起伏不定的线条越来越清晰,在黄色的原野上飞速的移动着,又过了片刻,已经可以看清楚那线条是由成千上万北汉铁骑组成的,而在一片深棕色当中,最耀眼的就是位于骑阵中心的一片火红。而几个斥候也看到了在头上的天空里翱翔着的几头苍鹰,这是北汉军用来探听军情的猛禽。而这些斥候都十分清楚,大雍和北汉的统帅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让自己的亲卫穿着红色甲胄,不过虽然都是红色,在战场上倒也容易分辨,不说盔甲的样式不同,齐王的亲卫使得都是马槊长矛,而龙庭飞的亲卫却都是硬弓劲弩。几个斥候知道龙庭飞果然已经亲率大军入侵泽州,自己的行踪恐怕也已经被头上的苍鹰发觉,若是再呆下去只怕是没命回营了。便悄无声息地上了战马,策马飞奔,回去报告军情去了。
又过了一阵子,北汉军已经到了近前,原本飞奔中势如潮水一般汹涌起伏的散列队形迅速的集中收缩,这一收缩阵线,那狂奔如雷的战阵的气势越来越凌人,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令人相信若是前方有人挡路,定会给这支铁骑撕个粉碎。在距离丘陵数里之外,速度开始减慢,然后在那些大雍斥候监视的丘陵下面停了下来。只有百骑左右的红甲骑士簇拥着一个穿着火红战袍的将领速度不减,直接冲上了丘陵,然后停住战马。
那红袍将领掀起掩盖住面容的面甲,露出一张英俊的绝无瑕疵的面容,深邃得犹如渊海的深碧双目露出湛然的神采,俯视着眼前那渗透了大雍北汉勇士鲜血的原野,那睥睨天下的傲然身姿仿佛山峰一样高大。他身边的近卫和身后的千万北汉军勇士望着他的背影,眼中都露出甘愿效死的狂热光芒。
这时,有四个近卫排众而出,同时高声发出了节奏轻扬的呼哨,天上盘旋的苍鹰都是一个俯冲,分别落到了四个近卫的左臂上。而策马而立的龙庭飞似乎没有丝毫留意,只是目光澹澹地看着将要展开血战的沙场。又过了片刻,整军之后的各军主将都策马上了丘陵,恭恭敬敬的立在龙庭飞马后。
北汉众将几乎都是身材雄壮,英气迫人,但是其中却有一个青袍将领与众不同,他身材瘦削修长,虽然也是身高八尺,却是没有什么凌人的气势。可是他面上覆着一个相貌狰狞的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如同冰雪一般冷酷无情的幽深黑眸。他马上挂着的兵器乃是一柄长戈,通体漆黑如墨,只有开刃处如霜雪一般寒芒四射。若是一眼望去,只觉得这人似乎落落寡合,和众将都隔着一段距离,除此之外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可是其他将领望着他的目光却都是有些畏惧退缩,仿佛这人乃是天地间最可怕的存在一般。
龙庭飞没有回头,可是他能够感觉到身后那种诡异的气氛,心中轻叹一声,他不是不知道麾下众将对鬼面将军谭忌的排斥和忌惮,可是谭忌是他不可缺少的臂膀,也就只好委屈众将了。龙庭飞麾下人才济济,虽然先锋将军苏定峦身死雍都,可是如今魔宗派来的三位弟子鹿伯言、鹿仲天、鹿叔函却几乎都可以和苏定峦比肩,每次出兵,磐石将军段无敌必然在后面严阵以待,稳稳地守住北汉军的退路,飞虎将军石英如同一柄利剑,可以轻而易举地刺透敌人的要害,可是他们却都不如谭忌来得重要。
鬼面将军谭忌,出身本是泽州和沁州交界处的山中猎户,住在深山之中,既不完粮也不纳税,心中也无国家之念,可是十四年前,北汉和大雍对峙之时,大雍的一位将军在领军偷袭敌营的时候,路过了与世无争的谭家寨,为了守秘,那位嗜血的将军下了屠杀令,除了带了所有积攒的毛皮,想到山外给心爱的女子买一支金钗的谭忌之外,全寨二百余人被杀得干干净净。而心急难耐连夜赶回的谭忌就在雍军大肆屠杀之际返回了山寨,可是无能为力的谭忌只能躲在山梁之后,眼睁睁的看着家园尽毁。自知无力报仇的谭忌一把大火焚毁了山寨,然后穿越一条只有寨中猎户知道的崎岖山道赶在雍军之前进了沁州。之后,那位千里偷袭沁州的将军被严阵以待的北汉军围歼,当时还是偏将的龙庭飞麾下多了一个亲兵近卫。
之后谭忌从一个小卒逐步升到了将军,虽有龙庭飞赏识,却也是艰难万分,只因谭忌惨遭巨变之后,性情大改,不喜与人交谈,又以严苛军法带兵,同僚部下都是畏之如虎,就是比他位阶高的也都对他心存忌惮。北汉军的习俗,喜欢勇猛狂放之士,这样一来不免多些骄兵悍将,可是谭忌麾下却是军律森严,稍有违犯,就是杖责鞭打,若有再犯,就是斩首,初时有人不服,以勇力抗之,可是谭忌虽然外貌文质彬彬,手段却是残狠无比,将那些反抗的军士全部擒拿处死,并加上叛逆犯上的罪名,连家人也受到牵连,这样一来,再没有人敢触犯谭忌。军规肃然之后,谭忌便用心训练了一支精锐的骑兵,这些骑兵都是远攻近战,马上马下都十分出众的勇士,长戈、马刀、硬弩是他们随身必带的武器。谭忌又从龙庭飞学习战阵,而且可以说是青出于蓝,沙场之上,可以凭着骑阵击败数倍之敌,或许是因为相貌不够威武,谭忌几乎是终日带着青铜鬼面,所以人称鬼面将军。后来谭忌又在军中选了一批资质过人的勇士,亲传戈术,以其中最出色的三十六人为亲兵,更让这些人都戴了和自己样式相同的青铜面具,称作鬼骑,这些鬼骑只带长戈,最擅冲刺,每逢战时,就奉了谭忌之命,或攻敌人软肋,或遇强用强,摧敌之锋锐,这三十六鬼骑乃是谭忌用来摧毁敌军战意军心的利器,谭忌又是不断训练候补,如有阵亡立刻补上新人,谭忌的威名倒是大半都是这三十六鬼骑替他睁来得。
不过若是仅仅如此,也不至于人见人畏,这谭忌最令人诟病之处就是嗜杀,虽然战乱纷呈,从军杀敌,没有不杀人如麻的,可是却也有个底线,杀俘不祥,因果报应,也是几乎人人都信的。征战之初,虽然也有杀戮平民,肆虐妇孺的事情,可是随着天下局势渐渐清晰,若是没有必要,这残杀无辜的事情也是能不做就不做了。可是谭忌却是分外的冷酷无情,兵锋所知不留俘虏,大军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这样的残狠,就是同僚的北汉将领也是难以忍受的。幸好还有龙庭飞时时耳提面命,管制拘束,否则这谭忌恐怕就会更加过分。这样一个精通战阵,所向披靡的将领,又是心如铁石,冷酷无情的人物,怎不令人戒惧呢?
龙庭飞心中又是叹了一口气,其实他虽然器重谭忌,可是却不喜欢他。依着龙庭飞的个性,是不喜欢谭忌这种阴狠残酷的手段的,可是龙庭飞却又知道,除了谭忌之外,麾下众将还难以独当大雍铁骑,而且谭忌的残酷手段,也是北汉军能够在大雍境内肆虐的重要保证。若非是大雍边民畏谭忌如同鬼魅虎狼,北汉军恐怕会阻力重重,因此虽然谭忌多有不为龙庭飞所喜之处,却是始终得到龙庭飞的重用和信赖。